《读〈资本论〉》导论
中央编译局原副局长、研究员 李其庆
[编者按]在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指导下,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心和重庆出版集团联合出版 “国外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研究丛书”。本丛书顾问徐崇温,主编李慎明,计划出版丛书100本左右,主要聚焦和立足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既注重立场性、代表性、权威性和学术性的统一,又兼顾时代感和现实感。特刊发该丛书两本译著的导读,以飨读者。
一、出版的历史背景和主要理论内容
阿尔都塞、巴里巴尔等法国学者合著的《读〈资本论〉》一书发表于1965年。该书在1968年再版时,只保留了阿尔都塞和巴里巴尔的著作。这个版本在国际学术界有很大影响,该书的英译本和德译本都以这个版本为原版本。
《读〈资本论〉》第二版的第一部分是阿尔都塞于1965年初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举办的《资本论》研究会上所作的几篇哲学报告。这些哲学论文是阿尔都塞在特定的意识形态和理论斗争中构思、写作和发表的。阿尔都塞本人在1970年5月《读〈资本论〉》英文版正文前面的按语中写道:“关于这部著作写作时(1965年)的形势,关于它作为对这种形势的理论和意识形态干预的性质,以及关于它在理论上的局限、缺陷和错误,读者应该读读《保卫马克思》中的介绍——《致我的英语读者》。”阿尔都塞这里所说的形势就是指苏共“二十大”以后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以及在法国共产党内和法国哲学界出现的意识形态和理论的形势。阿尔都塞这一时期的重要理论著作《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就是对这种形势所作的“干预”和“反应”。
阿尔都塞著作涉及的不是这种形势的政治方面,而是在这种政治形势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意识形态和理论问题。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关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与成熟期著作之间关系的争论,二是关于“斯大林主义”问题的争论。阿尔都塞进行“干预”的目的就是要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与非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之间划清界限。
关于马克思早期著作和成熟期著作关系的争论发端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五六十年代形成了高潮。这场争论涉及的范围很广,主要集中于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中的地位、异化理论、人道主义等问题。
《手稿》是马克思早期的一部重要著作,它标志着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转变,因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形成过程中占有特殊地位。《手稿》首先反映了马克思当时在哲学、经济学和共产主义理论方面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是在直接继承19世纪马克思以前的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先进理论,同时对这些理论进行革命改造而取得的。但是,《手稿》是马克思未完成的著作,它无论在观点上还是在术语上都反映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这个阶段的历史特点。这个特点主要表现在《手稿》的内容和表达形式之间的矛盾上,同时也反映在某些人本主义的模糊不清的论述中。这说明马克思在《手稿》中已经作为唯物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出现,但是这些新的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观点还没有得到适当的明确表述,还没有采取与内容相符合的论述形式,同时也说明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没有同它脱胎而来的旧的哲学学说完全划清界限。
《手稿》与马克思以前的各种学说之间的这种批判和继承的复杂关系遭到了某些西方学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的歪曲和误解。他们夸大马克思继承德国古典哲学的因素,抹杀马克思异化观和黑格尔唯心主义异化观以及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异化观的本质区别,否定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根本界限,把《手稿》的中心思想归结为人本主义,提出“异化”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异化劳动学说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出发点,消除异化是共产主义的实质和最终目的等。与此同时,他们把青年马克思同“成熟的”马克思,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同成熟著作对立起来,把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说成马克思思想的顶峰,把马克思在哲学、经济学和共产主义方面的经典著作说成这一学说的退化。他们制造这种对立的实质就是要否定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否认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革命学说,用他们所歪曲了的马克思早期著作的观点来取代马克思主义。这就是所谓的用人道主义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思潮。阿尔都塞的《读〈资本论〉》就是对这种用《手稿》中的异化、人道主义、人的本质去解释和统一《资本论》和马克思思想的错误观点的回答。
阿尔都塞的另一个“干预”是指由苏共“二十大”所引起的关于“斯大林主义”问题的争论。苏共“二十大”的召开是20世纪50年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重大事件。赫鲁晓夫在会上发起的“非斯大林化运动”,不仅在政治方面,而且在意识形态等方面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英文版《致我的英语读者》一文中描述这种情况时写道:“对斯大林‘教条主义’的批判,普遍地被共产党人知识分子当做一种‘解放’。这种‘解放’产生了一种具有深远意义的意识形态反应,即‘自由’和‘伦理’倾向,它自发地重新发现了‘自由’、‘人’,‘属于人的人’和‘异化’等陈旧的哲学论题。这种意识形态的倾向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寻找理论根据,而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也确实包含了一种关于人、人的异化和人的解放哲学的全部论点。这些情况自相矛盾地改变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局面。自30年代以来,马克思的早期著作成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用以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工具’。这些早期著作,开始是一点一点地、以后又是大规模地被用来对马克思主义作一种新的解释。今天,许许多多被苏共‘二十大’从斯大林‘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的共产党人知识分子,正公开地发展这种新的解释,‘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论题和对马克思著作所作的‘人道主义’解释,正逐步地不可抗拒地把自己的影响强加给当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甚至在苏联和西方的共产党内部也不例外。”
阿尔都塞认为,苏共“二十大”批判斯大林后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出现的人道主义思潮是马克思、列宁早已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复活。阿尔都塞反对对“斯大林主义”采取简单的、全盘否定的态度,他认为斯大林虽然犯有“偏向”的毛病,但对马克思主义仍然作出了贡献。他称赞斯大林的《列宁主义问题》是一部“在许多方面很出色的”著作,并高度评价斯大林拒绝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的理论观点。他也曾批评过斯大林的“教条主义”,他不赞成斯大林主义的“经济决定论”,认为这是一种简单的决定论,而主张政治和意识形态有相对的自主性。他认为,从人道主义出发来批判斯大林的错误并没有击中问题的要害,而是找错了原因。批判这些错误,首先必须分析产生这些错误的政治条件、意识形态条件和理论条件,从而划清马克思主义科学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界限,分清理论是非,为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开辟新的道路。为此,阿尔都塞给自己规定了两项理论任务。
第一,维护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纯洁性,反对在批判斯大林教条主义、“个人迷信”、机械主义、形而上学的口号下,复活人道主义、黑格尔主义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他明确指出:“要是没有苏共‘二十大’和赫鲁晓夫批评斯大林以及后来的自由化,我永远不会写任何东西……因此,我的靶子是很清楚的,就是这些人道主义的胡言乱语,这些关于自由、劳动或异化的苍白论述。”他认为,共产主义运动“在理论方面的决定性任务之一,是反对时刻威胁着马克思主义理论、并且今天在深深浸透着它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这种世界观的一般形式是:经济主义(今天的‘技术统治’)及其‘精神补充’伦理唯心主义(今天的‘人道主义’)”。
第二,从理论上建立马克思主义哲学。阿尔都塞认为,要想彻底地清除斯大林的教条主义就必须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作出科学的解释。因为教条主义所产生的种种理论问题并不是偶然的、人为的现象,它们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处在不完善状态。那些在马克思早期著作中公开以哲学面目出现的思想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对于这些意识形态的著作,应该用辩证唯物主义去批判,决不能把意识形态论题同科学的论题混淆起来,而人们从教条主义那里解放出来的东西恰恰是马克思后来与之决裂的意识形态(人道主义、历史主义等)。哲学教条主义的结束并没有使人们能够完整地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的任务就在于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这种哲学以理论实践的形式存在于马克思的科学著作《资本论》中,只有把马克思的实践的哲学上升到理论,才能找到真正的马克思哲学,从而“打开被斯大林的教条主义所堵塞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道路”。阿尔都塞就是本着这样的目的去研读《资本论》的。
二、《资本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
为什么要对《资本论》进行哲学的阅读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阿尔都塞首先对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问题作了说明。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包括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和哲学(辩证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代表着人类认识史上空前的革命。继泰勒斯创建数学,伽利略创建物理学之后,马克思创立了一门新的科学:历史科学。这一“新大陆”的开拓必将在哲学中引起革命,因为哲学同科学是联系在一起的,“哲学改造总是伟大科学发现的回声”。马克思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同时,打破了他从前的意识形态哲学,并建立了一种新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但是总的来看,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哲学落后于科学。因为历史理论已为马克思的成熟著作所记载,并为阶级斗争实践所丰富,而由马克思在创立他的历史理论的实践中所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却多半还要加以制定。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哲学主要体现在《资本论》中,只有在《资本论》中,才可以读到马克思真正的哲学”。他提出,“应该赋予马克思的哲学的实践的存在以一种对这种实践的存在和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理论的存在形式,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的存在本身只是以实践的状态存在于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实践即《资本论》中。”阿尔都塞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的目的就是要把尚未完全理论化的辩证唯物主义上升为科学理论,从而完成制定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任务。另一方面,阿尔都塞认为,只有少数哲学家意识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同《资本论》的关系,对《资本论》的对象进行了真正认识论的研究。但是“只有更严格、更充分地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深刻理解《资本论》的理论结果。换句话说,或者用经典的术语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景在今天还取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而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本身又取决于对《资本论》的严格的批判性研究”。因此,他认为,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是理解《资本论》内容的理论前提。
那么,什么是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呢?阿尔都塞认为,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就是提出《资本论》同它的对象的关系问题,同时提出它的对象的特殊性问题以及它同这个对象的关系的特殊性问题,从而提出它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特殊性问题。哲学的阅读不同于其他形式的阅读。其他形式的阅读只是就《资本论》某一特定领域的内容进行阅读。无论是经济学的阅读、历史的阅读还是逻辑学的阅读,都只是对《资本论》的有关论述同在它以外就确定了的对象加以比较,而并不对这个对象提出问题。而哲学的阅读恰恰是要对《资本论》这种特殊论述的特殊对象以及这种论述同它的对象的特殊关系提出问题。这就是要对《资本论》的论述——对象的统一提出认识论问题。《资本论》的这一认识论上的统一与经验主义、思辨主义等意识形态的论述——对象统一完全不同。对《资本论》进行哲学的阅读就是要把《资本论》的科学认识论同种种意识形态的认识论区分开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也就是对《资本论》的认识论的阅读。具体地说,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就是要明确,《资本论》的对象究竟在哪些方面不仅区别于古典(甚至是现代)经济学的对象,而且也区别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特别是《手稿》的对象。
如何对《资本论》进行哲学的阅读呢?为此阿尔都塞提出一种新的阅读方法即征候读法。征候读法是同直接读法相对立的。直接读法以经验主义认识论为基础。这种认识论认为,文章的意义可以直接理解,即只需阅读就可以理解。例如,既然“异化”这个词在《手稿》和在《资本论》中都出现过,那就是说,这个词所指的概念在两部著作中是一样的。阿尔都塞认为,对科学的阅读起决定作用的不是读者和文章的这种直接关系,而是支配阅读的理论原则和文章中所包含的理论之间的辩证关系。对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理解必须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前提,在这里,阿尔都塞提出了双重阅读和循环阅读的概念,他认为,“对《资本论》的哲学的阅读只有在应用我们正在寻找的对象本身即马克思的哲学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这个循环只有通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所包含的马克思的哲学才有可能在认识论上完成。因此,这里涉及的是本来意义上的生产。生产这个词表面上意味着把隐藏的东西表现出来,而实际上意味着改变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存在的东西,以便赋予已经存在的基本材料以某种符合目的的对象形式。这种生产在其双重意义上说使生产过程具有循环的必然形式。”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要求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应用于马克思本人的著作,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又要求深入阅读《资本论》,“不借助马克思主义哲学就不能真正阅读《资本论》,而我们同时也应该在《资本论》中读出马克思主义哲学。这种双重的阅读也就是不断从科学的阅读回复到哲学的阅读,再从哲学的阅读回复到科学的阅读”。通过这种循环的阅读把没有在字面上写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资本论》的对象、理论和方法读出来,这就是征候阅读的目的。
阿尔都塞认为,征候读法的关键在于找出在某一篇著作中起决定作用的理论问题体系即理论结构。任何科学或意识形态都有自己的问题体系,这种问题体系决定了它们所能提出的问题、提出问题的形式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看”不过是问题体系对它的对象的反思。可以看得见的东西是在一定基础上和范围内,即在某一理论问题体系所决定的结构领域内的一切对象和问题,同样,看不见的东西,作为被排除的东西,也是由问题体系固有的存在和结构决定的。新的对象和问题在现有的问题体系中是看不见的,例如氧气在燃素说化学理论中或剩余价值概念在古典经济学中都是看不见的,因为它们不是旧的问题体系的对象,因而必然是与这个问题体系所规定的看得见的领域没有必然联系的对象和问题。这些新的对象和问题在旧的问题体系中只是在特定的征候条件下,以空白、空缺、沉默、不出现的形式出现的。征候读法就是要把这些概念空缺所包含和规定的问题揭示出来。马克思正是运用了这种阅读方法,看到了古典经济学家看不到的东西。例如,马克思建立了劳动力的概念,这一概念实际上已经作为空缺存在于古典经济学所作出的什么是劳动的价值的回答之中。马克思揭示了以隐蔽的形式存在于回答的空白中的这个概念,并用劳动力概念的表述重新建立了回答同问题之间的联系,从而提出了他以前没有被提出过的问题。因此,“马克思的理论革命不是在于回答的改变而是在于问题的改变”。阿尔都塞主张把征候读法也运用到马克思的著作上。因为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同样存在着概念的空缺、空白和不出现,或者说存在着没有相应问题的回答。例如,马克思在表述自己的辩证法同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时使用的“颠倒”一词就代表了一个空缺,运用征候读法就可以恢复这个空缺,即这个回答的相应的问题。他指出,在《工资篇》中可以看到这个“颠倒”实际上就是“场所的变换”或者问题体系的变换。马克思的沉默或空白表明他当时还“没有掌握一个使他能够思考他带来的结果的概念,即一个结构对它的各个要素的作用这个概念”。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哲学意识尚未使他能够在严格意义上思考他所做的事情,他有时把对问题体系起着变革作用的关键概念的不出现仅仅看做是术语的不出现,同时,马克思也不可能一下子完成自己的批判,他对自身的判断也是逐步加深的。因此,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沉默和空白。其中有些沉默和空白可以在马克思著作的其他地方,甚至在恩格斯的著作中找到答案。例如,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二卷序言中,就把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明确地解释为问题体系的革命。因此阿尔都塞认为,对马克思著作决不能从字面上阅读,而必须“进行‘征候’阅读,即系统地不断地生产出问题体系对它的对象的反思,这些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反思才能够被看得见。对最深刻的问题体系的揭示和生产使我们能够看到仅仅是以隐蔽和实践形式存在的东西”。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征
阿尔都塞认为《资本论》包含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通过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可以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提炼出来。那么,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呢?它的基本特征又是什么呢?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特征就体现在《资本论》的对象与古典经济学对象的差别之中,因为“从来的定义都不过是事物的区别”。阿尔都塞通过对二者的比较分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纳出以下特征:反经验主义,反还原主义,反历史主义,反人道主义。
1、反经验主义。阿尔都塞认为,经验主义的范畴是古典哲学问题的中心。古典哲学认识论的主要特点,就是把认识对象和现实对象混为一谈。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理论实践的理论。在马克思那里,理论实践像生产实践、政治实践一样,也是一种实践。它同样具有原料、加工、产品这三个要素。它是以理论材料为原料,经过加工,生产出产品的过程。而经验主义的错误就在于把理论实践的最初的对象或原料当作实在本身。在这种错误认识论指导下,政治经济学以“经济事实”领域作为自己的对象,实际上把这种既定存在当作自己的对象。因此,政治经济学不过是它的既定对象的镜子式的反映。阿尔都塞认为,古典经济学家从配第、重农学派、斯密到李嘉图都没有能摆脱经验主义的认识论。而那些对《资本论》的攻击,如指责马克思的基本概念是非经济的,指责价值规定是理论的虚构,指责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是不可计量的,等等,这些都同经验主义的认识论有关。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作的全部哲学批判,既针对古典经济学的对象,同时也针对经验主义认识论。
2、反还原主义。阿尔都塞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元决定的辩证法。它在社会科学方面的应用,就是把社会整体的各个要素的作用还原为一种内在本质的表现。因为黑格尔认为,社会整体是理念的一种简单的原始的统一。在这种统一中,不同的社会现实只是理念发展的外在化。根据这种一元决定的辩证法,政治经济学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还原为一般生产过程,把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还原为主体间的关系。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和一元决定的辩证法相反,是多元决定的辩证法。马克思的整体是一个复杂性结构,它包含着许多不可还原的、各不相同的要素。这些要素或层次之间的关系受制于一种特殊的“结构因果性”,其前提既是整体各要素的相对独立,也是各个要素对整体的共同依存。这就既保持了整体结构对局部结构的决定作用、局部结构对其组成要素的决定作用,又坚持局部结构对整体结构、局部结构各组成要素对局部结构的相对自主性。阿尔都塞认为,按照马克思的整体观念,经济现象是一个复杂而深刻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又是另一个复杂而深刻的空间的组成部分。用经济现象的概念来说明经济现象,就是用这种复杂性或多元性来说明经济现象。“只有明确经济领域在整体结构中所占的位置,明确存在于这一领域和其他领域(政治的以及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之间的联系,我们才能理解经济的实质。”
3、反历史主义。阿尔都塞认为,历史主义虽有各种不同表现,但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把历史解释为时间上连续发生的同质过程,把历史变化的原因归结为一种内在发展逻辑的逐渐显露。用历史主义看问题,就改变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结构,取消了它的各个层次之间的差别。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统一的基础上,也就是在经济结构的基础上,把上层建筑各个领域同一化,把哲学还原为政治,还原为现实历史,把理论还原为实践。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不是这样,马克思历史观的核心是结构。马克思解释历史的依据是把社会整体看作一个结构,这个结构由某种复杂性构成,是一个被构成的整体的统一性,因此包含着人们所说的不同的和“相对独立性”的层次。这些层次按照各种特殊的、最终由经济层次决定的规定,相互联系,共同存在于这种复杂的、构成的统一性中。社会整体的每一个层次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历史,不仅有经济结构的历史,而且还有上层建筑的历史,意识形态的历史,科学的历史,等等,这些历史都有自己的断裂、节拍和韵律。因此不能在同一历史时代中思考整体的不同层次的发展过程。“本质的切割”即横断历史过程的断面,“不可能产生出同整体的表现的统一和思辨的统一相一致的现实存在”,“只有确定了每一个历史的特殊的历史时间性概念以及它的节拍划分(连续发展、革命、断裂等),这种历史才能够被认识”。此外,社会整体的各个环节和各种关系在整体中的共同存在,受到占统治地位的结构的支配,这种占统治地位的结构以特殊的方式把各个环节和各种关系联系在一起,因此必须首先思考整体的特殊结构,才能够理解结构的各个环节和构成关系的共同存在形式,从而理解历史的结构本身。
4、反人道主义。阿尔都塞认为,人本学是古典经济学、资产阶级自由派经济学、各庸俗社会主义流派以及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基础。意识形态人本学的特点就是把它的空间的各种现象的经济性质建立在人即有需要的主体的基础上。它的逻辑是:经济是主体需要的结果,正是人的主体的需要决定了经济学中的经济。既然所有的主体都是有需要的主体,那么人们在考虑主体的作用时,就可以把主体的整体排除在外,因为这些主体的普遍性反映在主体需要的普遍性中,在这种情况下,政治经济学就完全有理由把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一切社会形式都看做是绝对的、永恒的东西。正是这种意识形态的人本学决定了政治经济学对象的结构。在这种结构中,“既定现象的同质空间与那种把它的空间的各种现象的经济性质建立在人即有需要的主体(经济的人的既定存在)基础上的意识形态人本学直接联系在一起了”。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了这一理论结构,从根本上动摇了人本学的基础。马克思的批判取得了这样一些理论成果:(1)马克思把消费划分为生产消费和个人消费,在此基础上作出了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区分,即区分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以及生产的第一部类和第二部类,从而规定了生产的物质性,摆脱了人本学关于“需要”的经济唯心主义的规定;(2)马克思证明了生产是经济的真正规定,生产支配消费和分配;(3)马克思明确指出了劳动过程的物质性和生产资料在劳动过程中的支配作用,批判了关于人的劳动是纯粹的创造的人道主义观点;(4)马克思指出了生产关系是生产当事人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的特殊结合,批判了古典经济学关于生产关系是主体间相互关系的观点;(5)马克思用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统一的经济学对象结构代替了古典经济学关于经济现象的同质的“平面空间”的对象结构。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建立《资本论》对象的同时,彻底抛弃了人道主义的论题。《资本论》的最大成就是把资本主义理解为“没有主体的过程”。在马克思那里真正的主体不是人类学的“既定存在”的“事实”,不是“具体的个性”,“现实的人”,而是生产关系。马克思分析社会时的着眼点是生产关系,他用社会发展规律而不是用人的需要来说明历史的变化,这就是把人概念化为他们身处其中的社会结构关系的“承担者”,这种理论的反人道主义从根本上否定了从“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质”出发去解释社会发展的人道主义观点。
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精神
如前所述,阿尔都塞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纳出了理论特征。他认为,这些特征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精神,并使其成为批判国际工人运动中产生的各种错误思潮的强大武器。
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欧洲共产主义国家,如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出现了一股否定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潮,有些共产党员甚至党的领导人认为,资本主义经过战后30年的发展,出现了人道化和民主化的趋势,因此,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已无必要;无产阶级专政已被历史超越。相反,在苏联和中国等主要社会主义国家,无产阶级专政的实践并不成功,如苏联1968年出兵布拉格,干涉捷克内政,中国搞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文化革命,等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经验并不适用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这一思潮的发展最终导致法共在1976年2月召开的第22届全国代表大会上由法共总书记乔治·马歇公开宣布抛弃无产阶级专政概念。在保留或是抛弃无产阶级专政这一重要的原理性概念的问题上,法共党内意见分歧很大。相关提案原本并未纳入大会议程。实际上,这个议案首先在政治局就很难通过,为了绕过政治局,乔治·马歇会前在电视台发表了有关讲话,造成了既成事实。“当1500名会议代表走进会议大厅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将要宣布这样一个重要决定”。法共的做法造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新的分歧。苏共在《真理报》公开撰文批评,中共则没有像往常一样派代表团参加会议。
在这种情况下,阿尔都塞挺身而出,捍卫马克思无产阶级专政学说。他在1976年7月6日巴塞罗那召开的关于无产阶级专政问题的研讨会上发表了题为“重读无产阶级专政”的长篇演讲。他指出,法共及其领导人陷入了历史主义的泥坑。历史主义是资产阶级哲学意识形态的一种最危险的形式,因为它使人们怀疑马克思为工人运动建立的科学理论的科学性质。当前,历史主义同新实证主义一起,对工人运动构成了最严重的威胁,而这两者都属于经验主义。
阿尔都塞认为,首先必须明确无产阶级专政概念的理论地位。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而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则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人类社会沿着阶级和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直至国家消亡的轨迹前进,这是一个完整的结构。我们必须从整体上去把握它。无产阶级专政仅仅是其中的一个链条。但作为规律的一个环节,它反映了客观需要,不能任意取消,“我们不能像抛弃一条狗一样地抛弃无产阶级专政”。
其次,必须明确无产阶级专政对区分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决定性作用。马克思在1852年3月5日致魏德迈的信中写道:“至于讲到我,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历史编纂学家就已经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也已经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我所加上的新内容就是证明了下列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无产阶级专政是区分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理论和马克思阶级斗争理论的分水岭和试金石。社会民主主义者也是承认阶级斗争的。但是他们不承认无产阶级专政,他们主张搞阶级调和和阶级合作,到头来,他们实行的仍然是资产阶级专政。承认或不承认无产阶级专政是关系到法国共产党的道路和方向问题。
最后,必须弄清无产阶级专政与无产阶级专政的实现形式的联系和区别。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权力,是绝大多数人的民主,它比资产阶级议会民主要自由一千倍。无产阶级专政的一般原则是普遍适用的,但是无产阶级的实现形式又是千差万别的。它们随着时间、地点和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无产阶级专政的实现形式是暴力的还是非暴力的,这并不取决于无产阶级专政本身,而取决于资产阶级专政和阶级力量的对比。已经取得政权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实现形式与尚未取得政权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专政实现形式肯定是不同的。把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实现形式还原成先验的无产阶级专政概念,从而取消它们之间的一切差别,必然会陷入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
《读〈资本论〉》是阿尔都塞的代表作之一,包含了他许多重要的理论研究成果,特别是他关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哲学之间联系的研究,是他的独特贡献。他对历史主义的深刻批判对我们认识历史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和危害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当然,这部书也存在一定的缺陷。阿尔都塞在西方学术界普遍被看作一个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结构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风行一时的形式主义的方法论。其创始人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这种方法论对于研究语言学有一定价值,但对于解读《资本论》这样的百科全书式的理论巨著却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阿尔都塞自己也承认,“同结构主义的‘调情’超过了所能允许的限度”,让“结构主义这只小狗……趁虚而入”。在本书中,阿尔都塞往往进行纯思辨的推理,这正是结构主义带来的必然后果。
《读〈资本论〉》的译介对于我们了解阿尔都塞的思想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将有所裨益。这部著作涉及面广,跳跃性大,语言艰深,而我们的水平又十分有限,译文一定会有不当之处,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王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