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逊《重读〈资本论〉》导读
四川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张衔
2008年由美国开始的全球性资本主义金融危机证明了西方国家多年来推行的新自由主义的失败。在这一重大背景下,西方思想界开始重新请教马克思,一个特征性事实是重读《资本论》。詹姆逊的《重读〈资本论〉》(2010)一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写成的。
《重读〈资本论〉》(以下简称《重读》)只是对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的重新解读,由导言和七章构成。《重读》的《导言》部分概要介绍了詹姆逊将要对《资本论》第1卷进行重新解读的重点;第一章至第三章是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第1篇至第8篇的重新解读,这是本书的核心内容,集中体现了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所阐述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和内在逻辑的理解;第四章和第五章专门解读了《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的时间与空间思想;第六章是从辩证法的视角对《资本论》第1卷的整体性解读;第七章是全书的总结。
在《导言》的开始和结尾,特别是开始,詹姆逊以其特有的叙事方式回答了在当代为什么要重新解读《资本论》这一引人注目的重大问题。詹姆逊指出,马克思的著作对于资本的每次调整或变化,他的文本和思想都会以不同方式、不同重点予以回应,从而富含新义。换言之,马克思的理论不会随着资本主义的变化而失去其现实解释力和分析意义。《资本论》对于理解全球化的当代资本主义仍然是适用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阶段都表现出一种本质的同一性,这使得重新解读《资本论》有了客观依据。詹姆逊指出,资本主义经济学家致力于为资本主义系统及市场的危机提供实际解决方案,他们不是将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总体进行思考,而马克思和大多数追随马克思的经济学家则是将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总体来思考的。透过詹姆逊意识流般的陈述可以看出,詹姆逊实际上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个具有本质的同一性的复杂的有机体,只能用马克思《资本论》提供的辩证法才可以将之再现。詹姆逊的这个认识是正确的。
但是,詹姆逊对《资本论》重新解读的最大收获却是发现,《资本论》第1卷不是一部关于政治的书,甚至不是一部关于劳动的书,而是一部关于失业的书。詹姆逊这一“诽谤性的观点”源于他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解读为资本主义生产和失业相统一的规律,他对《资本论》第1卷的解读就是围绕着这种理解组织起来的。詹姆逊的重新解读表明,他似乎并不理解马克思关于《资本论》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的经典概括。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他的《资本论》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剩余价值的生产、交换(流通)和分配(分割)构成《资本论》体系的核心。《资本论》第1卷当然不是一部政治著作,似乎也没有研究者将这一卷看成一部政治著作,尽管这一卷同时分析了资产阶级国家、法律和有组织的暴力在劳资对抗和资本原始积累中所起的作用。《资本论》第1卷研究的对象是资本的生产过程即剩余价值的直接生产过程,劳动过程分析、相对过剩人口(失业)分析以及詹姆逊所特别强调的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都是这一卷的核心内容。很难想象,强调“总体性”的詹姆逊会将这一卷解读成一部失业的著作。
詹姆逊为了突出他从卢卡奇那里学来并坚持的“总体性”的方法论原则,惊人地断言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学说的最大危害的地方是马克思主义内部。显然,詹姆逊混淆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对这一原理所采取的非马克思主义态度而造成的消极后果之间的根本区别。对于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来说,这种混淆是不可原谅的。
第一章“范畴的游戏”是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第1篇的重新解读。从詹姆逊的解读可以看出,这一章一开始就涉及如下三个重大解读问题:如何解读《资本论》开篇的“商品和货币”、如何解读商品和资本的拜物教性质以及如何解读经济范畴。可以认定,在这三个重大问题上,詹姆逊都曲解和误读了马克思。
首先,詹姆逊虽然没有接受阿尔都塞主张在阅读《资本论》第1卷时跳过被认为有明显黑格尔痕迹的第1篇,但他显然赞成阿尔都塞对第1篇的评价是一个可以肯定的事实。不仅如此,詹姆逊甚至认为第1篇没有阐述劳动价值论,劳动价值论是在第6章才首次出现。结果,到头来第1篇把人们“带到了如同过去的著作一样的死路上,即那种在《资本论》主体中几乎不起任何作用的货币理论”,而货币则只是一个“中介”,一个不解决矛盾本身而只提供矛盾在其中运动的形式的替代解决办法。因此,在詹姆逊看来,马克思在这里没有前行,而是后退了。换言之,第1篇对分析资本主义来说是不重要的,甚至是多余的。这就是为什么詹姆逊要将第1篇追溯到马克思《1857~1858年手稿》(或《大纲》)这一早期形式的原因。
但是,詹姆逊断言马克思没有前行是毫无根据的。大量关于《资本论》创作史的研究文献证明,《资本论》第1卷第1篇与马克思的《手稿》之间存在着继承和完善的关系。詹姆逊对第1篇的态度表明他不理解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叙述方法,不理解第1篇在整个《资本论》中的重要地位,不理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研究为什么要从分析构成资本主义财富的元素形式的商品开始。正是通过商品分析,马克思揭示了商品内在的使用价值和价值、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的矛盾,商品的这些内在矛盾运动如何通过价值形式的发展、通过交换过程的矛盾运动而必然导致货币的产生,而货币则是资本的最初的表现形式。马克思的商品分析不仅克服了古典经济学的根本缺陷,为分析资本提供了条件,而且表明了马克思的方法论根本不同于黑格尔。与詹姆逊的粗陋看法不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入分析了货币对资本主义经济的重要作用。很难理解,在经历了严重的金融危机的背景下重读《资本论》却没有体会到马克思货币理论对当代的重要价值。同样,与詹姆逊文学遐想式的对《资本论》的解读完全相反,第1篇所阐述的正是马克思劳动论的基本原理,或将随着研究的深入而逐步具体化的狭义的劳动价值论,而第6章则是剩余价值理论的开始。詹姆逊完全混淆了劳动价值理论与剩余价值理论。
其次,马克思在对商品的拜物教性质进行深入分析时明确指出,只有在私人分工条件下,劳动产品才采取商品形式,按比例分配总劳动才采取价值形式。劳动产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有了谜一般的性质,人的关系被颠倒地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人类劳动的等同性取得了劳动产品的等同的价值对象性这种物的形式;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的人类劳动力的耗费,取得了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的形式;劳动的那些社会规定借以实现的生产者的关系,取得了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的形式。而在非商品生产社会,劳动者与总劳动的关系、与劳动产品的关系是简单明了的。在对“三位一体”公式的批判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关系如何被竞争的假象所掩盖,由工人剩余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如何变成了资本的报酬和土地的生产力而与劳动完全无关,整个资本主义生产当事人的关系如何被彻底颠倒。然而,在詹姆逊看来,非商品生产社会反倒是不透明的,而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因素在原则上的同一性使其成为第一个透明社会,即第一个公开了‘生产的秘密’的社会形态。正是在这种透明性的基础上,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假说。这完全是詹姆逊的错觉。詹姆逊应该知道,为了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揭示商品和资本拜物教的秘密,揭开掩盖着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即价值增值秘密的一切表象,马克思进行了艰苦的科学研究,几乎耗尽了毕生精力。从詹姆逊夸夸其谈的关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的议论可以断定,詹姆逊似乎完全没有搞清楚什么是“商品拜物教”,更不理解任何为资本主义辩护的经济学都是以颠倒和掩盖资本主义本质的表象为根据的,是被资本拜物教所迷惑的结果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产物。顺便指出,任何一个社会的主导因素在原则上都是同一的,否则我们就不能识别这个社会,照此说来,任何社会都是透明的,如果这样,资本主义就不是所谓的“第一个透明社会”。詹姆逊的故弄玄虚不仅歪曲了事实,而且是误导性的。
第三,马克思在批评蒲鲁东搞概念的平衡时指出:经济范畴不是人的主观想象,而是经济关系的理论化。经济范畴之间的关系不是由人的想象随意决定的,而是由这些范畴所反映的实际经济关系的客观过程和内在逻辑决定的。但是,在詹姆逊看来,范畴只不过是游戏的材料。他从文学修辞意义上理解经济范畴,在这部重读《资本论》第1卷的著作中,几乎通篇都把马克思根据经济过程内在逻辑所构建的、反映这种内在逻辑的范畴体系和经济理论,看作马克思的修辞安排和文学比喻,对马克思的理论用一种文学式的思辨加以解读。在本章,詹姆逊将马克思价值形式的演化过程、将一般等价物与商品的对立、将商品内在的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对立外部化为商品和货币的对立看做是“一”与“多”之间的范畴游戏,如此等等。对马克思商品货币理论的后现代式的解读表明,詹姆逊根本不理解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科学分析,缺乏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起码理解。他既不懂黑格尔,更不懂马克思。
还应当指出,在本章詹姆逊没有对物化与商品化做出严格区分,这可能会妨碍人们对马克思理论的正确理解。更为重要的是,从詹姆逊的解读中可以看出,詹姆逊并不理解马克思关于劳动二重性学说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的深刻含义,从而完全忽视了《资本论》中的这个崭新的因素,而自以为是地将《资本论》第1卷第1篇解读为是“对商品交易对等的大规模批判,解读为一种数学抽象”。
第二章“对立面的统一”是对《资本论》第1卷第2篇至第7篇的重新解读。《资本论》第1卷第2篇至第7篇是该卷的核心,阐述的是马克思所创立的剩余价值生产理论和资本积累理论(剩余价值资本化理论)。在本章的开始,詹姆逊对资本总公式及其矛盾的解读就用晦涩的语言写道: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对立“没有一个自成一体足以形成真正的矛盾。市场等价的对等还不是真正的矛盾,因此只构成一个伪问题,一个由货币物化来虚假地解决的问题”。詹姆逊的这段议论存在明显的错误。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同种商品的等价关系本身就是矛盾,是商品内在的使用价值和价值的矛盾的外部表现,其根源是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的矛盾,这一矛盾决定了商品价值只能以交换价值的形式表现出来,决定了价值形式的发展,直到价值以货币形式取得独立的存在。货币的产生在发展了商品流通和商品生产的同时,也发展起一系列不受人控制的关系,从而使经济危机和货币危机有了可能性。詹姆逊在经历了资本主义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之后来重新解读《资本论》却看不到商品的等价关系所包藏的一系列矛盾,并将之归结为用货币来虚假解决的伪问题,再次令人惊讶!这表明詹姆逊既不懂一般流通,也不懂资本流通,不理解资本的运动是与一般流通交织在一起并借助一般流通实现的。因此,理解资本总公式的矛盾必须以理解等价交换为基础,这就是马克思为什么首先分析商品和一般流通的逻辑。随着分析的展开,马克思证明了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转变为资本主义占有规律不是否定而是运用了商品生产的规律。这些在詹姆逊的解读中是根本看不到的。
詹姆逊对劳动力商品、剩余价值生产过程、工资和资本积累过程的解读同样表现出某种肤浅和不得要领:詹姆逊不理解马克思对劳动力商品分析的逻辑;没有注意到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和劳动过程与价值增值过程的关系;没有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分析的核心思想;完全忘记了马克思的工资理论这一《资本论》中的崭新的因素之一;对资本积累理论的解读始终没能真正深入到该理论的内部;在对马克思的研究方法,特别是对马克思的定量分析的解读方面,詹姆逊表现出惊人的外行,如此等等。应当说,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核心部分的解读与其对《资本论》第1篇的解读一样是不成功的。
第三章“历史作为尾声”是对《资本论》第1卷第8篇“原始积累”的解读。在“原始积累”一篇,马克思用历史事实证明了资本不是物而是以物为媒介的社会生产关系。资本是新兴的资产者利用国家政权的力量,对内,通过有组织的暴力剥夺使小生产破产从而与生产资料相分离才大规模产生的。对外,资本通过掠夺获取大量用于组织资本主义生产的货币财富来发展资本主义。如果说在第2篇马克思是从逻辑上把握资本形成的条件,在这一篇马克思则是从历史过程来把握资本的形成条件,从而达到了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回答了资本的最初积累这个被资产阶级学者刻意歪曲的问题。通过对资本积累的发展所导致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深化的分析,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必将被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所代替,剥夺者必然被剥夺。
但是,詹姆逊对这一篇的解读,完全否定了马克思的资本原始积累理论,否定了资本原始积累过程及其暴力性质。詹姆逊宣称:马克思一开始就诉诸经济外的解释,即借以掠夺金银、强迫“本地人”劳动的暴力。但暴力是一个意识形态范畴,政治争论总是求助于暴力:暴力不仅是超越资本主义系统范畴(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是一个地道的系统)的经济外因素,而且永远也不能成为可靠的历史概念。于是,我们选择的路只会通往无法穿越的意识形态密林;整个“原始积累”观念最终被证明是一个神话,一个像原罪一样的神话。
詹姆逊的解读是根本错误的。首先,资本原始积累在英国是用暴力使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以造成资本关系所需要的劳动力商品是一个客观的历史事实,具有典型意义,绝不是詹姆逊所妄言的神话。其次,资本原始积累是资本创造自身存在条件使之发展成占主导地位生产方式的资本前史。资本原始积累的这种职能是由资本逻辑本身决定的:资本要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就必须使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这就意味着资本还不能通过自身积累使这种分离经常存在,资本还没有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最后,在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中,暴力起着加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的作用。这种作用有着充分的经济根据,而暴力本身则是一种客观的物质力量和经济力,不是意识形态。
詹姆逊认为,在资本家方面有一种无法解释清楚的神秘的东西,但是,马克思对货币与资本的区别导致了前者转化为后者成了一条真正无法跨越的实实在在的鸿沟,这是马克思求助于暴力这种意识形态来说明资本起源的原因。在詹姆逊看来,有另一条解释路线,按照这条解释路线:一方面,资本主义首先是工人建立的,劳动力的出售者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愿意把劳动力这种宝贵的财产供给资本家;另一方面,资本家是从那些艰辛拼搏的人中间产生的。这些人不得不展开“双重战斗”。显然,詹姆逊否定了资本原始积累,试图用资本竞争和资本积累来解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承担者的产生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源,不仅完全混淆了两种不同性质的资本积累,而且使雇佣劳动成了无法解释的现象。
对于詹姆逊的这一章,还有如下重要问题需要思考:第一,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自我调节能力。詹姆逊认为:资本主义的应变力非常强,采取了许多创造性的办法来克服自身的矛盾,从《大纲》可以看出,马克思对此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如果忽视工人阶级的长期斗争,忽视马克思主义的深刻影响,特别是忽视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客观存在对资本主义的挑战作用,来侈谈资本主义的非常强的应变力就是非历史的、不客观的。同时,资本主义的自我调节能力始终是有限的。更为重要的是,詹姆逊应当从当代资本主义的矛盾和生产力的新发展来理解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的科学论断,但遗憾的是,詹姆逊没能这样做。
第二,如何解读《资本论》第1卷最后一章“现代殖民理论”。之所以将詹姆逊对这一章的解读作为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是因为詹姆逊对这一章的解读集中体现了他对原著任意理解、异想天开的解读方式和风格。在“现代殖民理论”一章,马克思通过对资产阶级现代殖民理论的深刻剖析,进一步说明了资本的本质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并进一步证明了资本不是物而是以物为媒介的人和人的社会生产关系。马克思指出:在那些为资本辩护的经济学家和受资本拜物教迷惑的人的头脑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它的物质承担者完全被融为一体,以至于在他们看来,生产资料本身就是资本。但是,这个信念在自由殖民地完全破产了。在那里与在资本主义宗主国不同,每个移民都能把一部分土地变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和个人的生产资料而不必出卖劳动力,因而不存在将生产资料转变为资本的经济条件。威克菲尔德的功绩在于发现了宗主国资本主义关系的真理:只要不存在被迫自愿出卖劳动力的雇佣工人,即使拥有货币、生产资料也不能使一个人成为资本家。这表明,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历史的生产关系。为了使资本主义在自由殖民地生存,系统殖民的本质就是人为制造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制造劳动力商品。然而,詹姆逊竟然将马克思用来证明资本只能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而引述的皮尔破产的故事,解读成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终结的另一个解决方案、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就是从资本主义回到小私有制。詹姆逊幻想般地写道:“这个图景甚至在今天似乎仍是摆脱无处不在的资本主义的压迫的办法。然而现在,我们必须把这看做从社会秩序本身和国家中解放出来的……这种解放只能来自社会秩序的某种绝对解体……且没有流血事件的时候,或者……反动政府突然消失却没有任何预兆、民众额手称庆,而新的社会秩序的压制尚未建立的时候,人们所感受到的那种欣喜。”在詹姆逊充满激情、幻想和毫无逻辑的思维深处,隐藏的却是蒲鲁东式的灵魂。
第四章“《资本论》中的时间”和第五章“《资本论》中的空间”明显具有专题性质,是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的“时间”和“空间”思想的一种解读。自从大卫·哈维以来,对马克思的时间和空间思想的研究成为马克思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资本论》第1卷从对商品的分析开始,就贯穿着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中时间和空间的思想和对时间和空间的分析。但是,詹姆逊的解读并没有使人真正体会到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时间和空间思想的深刻意义。例如,透过詹姆逊天马行空般的思绪和对马克思论述的毫无逻辑的引述可以看出,詹姆逊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中的时间性的秘密或资本的时间性的秘密解读为“消灭”或毁灭,实际上解读成了马克思关于生产一般或劳动过程一般的性质的分析所阐述的生产与消费的同一性,而根本没有看到和理解资本的时间性的秘密在于剩余劳动的时间过程,在于对活劳动的控制。詹姆逊对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中关于资本主义空间思想的解读同样显得有些不得要领,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空间特性是由资本价值增值的本性决定的,没有看到资本可以用时间换取空间以最大限度地占有剩余劳动时间。
从詹姆逊对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时间和空间的解读可以看出,詹姆逊没有看到资本越是将工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最大限度地变为剩余劳动时间,就越会激起工人的反抗;资本越是用时间换取空间,就越能够为缩短工作日创造条件。这是资本的时间和空间的内部矛盾,这个矛盾的最终趋势是为增加人的自由发展时间提供物质条件。
詹姆逊将工人事后得到工资支付解读成“劳动力的出售者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愿意把劳动力这种宝贵的财产供给资本家,直到周末才能收取付款”。这表明,詹姆逊不理解资本主义雇佣关系的本质和基础,不理解资本对劳动力商品所有者的经济强制使工人不得不出卖劳动力,不理解工资支付的时间特征是资本控制工人的存在时间的重要手段。
第六章“《资本论》与辩证法”是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作整体性解读,阐释的是如何理解《资本论》的辩证法。詹姆逊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领悟到了《资本论》第1卷的整体性。但是,《资本论》第1卷的整体在于这一卷已经从基础上论证了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最终趋势。詹姆逊批评了采用新古典视角来重写《资本论》或马克思经济学的所谓“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对待马克思经济学的做法,指出“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做法实际上抛弃了辩证法,否定了资本主义的对抗性矛盾,这就必然得出社会民主主义的结论:用福利、创造新的就业类型和其他凯恩斯式的办法解决资本主义造成的失业。但资本主义是一个系统,这些做法不能动摇作为一个体系的资本主义的根基。资本主义的扩张不是通过社会民主主义的改良就能随意阻止的。资本主义在积累新价值之外,会继续产生不断扩大的失业后备军。应该说,詹姆逊的这些批评是正确的。但是,詹姆逊似乎更多的是从形式而不是内容来理解辩证法。对于《资本论》第1卷来说,辩证法不仅体现在作为经济关系理论化的经济范畴的运动,而且特别体现在以剩余价值最大化为目标的资本,最终会创造出使资本退出历史舞台的主客观条件。
第七章“政治结论”是全书的总结。在这一章,詹姆逊强调《资本论》第1卷没有政治结论,不是一部关于政治的书。在詹姆逊看来,创作了西方政治理论基础和经典之作《共产党宣言》的马克思所创作的《资本论》却没有政治结论,这是一个需要解释的悖论。其实,詹姆逊提出的这个问题完全取决于詹姆逊对“政治”的理解而不是一个真问题。詹姆逊认为,在目前局面下,他对《资本论》的解读大约是有用的,因为这个解读坚决主张《资本论》是一部不可替代的揭示资本主义系统性的著作,重申了对资本主义系统进行总体分析的优势。詹姆逊还特别指出,说明资本主义是一个总体制度,是为了证明它不能被改良。但是,今天,社会民主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明确地宣扬改良资本主义的可能性。然而,《资本论》的力量和构架成就无疑说明,资本主义的“不正义、不平等”与资本主义总体系统在结构上是一致的,并且永远不能被改良。詹姆逊的这一见解是深刻的。
詹姆逊认为,他对《资本论》第1卷的解读的确是围绕着资本主义生产与失业相统一的规律展开的。詹姆逊特别强调失业问题的意义,指出:在《资本论》中,失业在结构上是和构成资本主义本质特征的积累和扩张动力密不可分的,失业在对《资本论》第1卷的解读中的核心地位,在另一种意义上具有政治意义和历史相关性,这个意义和眼下的全球化有关。这些都表明,詹姆逊试图对资本主义全球化进行他所认为的马克思式的分析,并且这些分析是值得重视的,在总体上是可取的。
从詹姆逊对《资本论》第1卷的重新解读可以看出,詹姆逊依据资本主义的系统性,不赞成社会民主主义对资本主义进行改良的政策主张和实践。在詹姆逊看来,这些改良只会起到延缓资本主义的作用。詹姆逊的这一看法是值得重视和深思的。
詹姆逊这部著作的一个启发意义是,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这一当代重大议题上,我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应当有更强的理论自信。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限于篇幅,本导读着重指出了詹姆逊《重读》中存在的明显问题,而没有介绍《重读》取得的积极成果和值得肯定的诸多可取之处。相信读者对此是能够理解的。